茅五剑昂然站着,慷慨陈词时,身形挺拔、眼神坚定。
这腔调,这架势……
看上去甚至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。
可惜。
茅五剑身上那湿漉漉的茶水,桌上打翻的茶杯,以及那一滩乱糟糟的茶叶……跟茅五剑的语气神态是半点都不搭,甚至让他刚刚那一番言行举止显得非常滑稽。
李观澜眨眨眼,有点想笑。
但忍住了。
比起嘲笑茅五剑,李观澜更想看看,接下来,茅五剑会有什么新的反应。
李观澜深知自己母亲是什么样的性格。
堂堂大夏皇朝长公主刘扶摇,一直都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主。
今时今日,刘扶摇带着李观澜,亲自登门拜访,以示尊敬,却被茅五剑直接拒绝。
此事,茅大学士已经得罪了刘扶摇。
以刘扶摇得理不饶人的性格,她岂能就这么算了?
现在。
茅五剑已经态度逆转,明确表示,这个启蒙先生他当定了。
攻守之势异也。
该是刘扶摇反击的时候了。
扑哧!
刘扶摇直接笑出声来。
但她终究是皇帝的亲姐姐,自幼和皇帝一起在宫中学习礼仪,知书达理,倒也没有哈哈大笑,只是在掩口轻笑。
但不管用哪种方式在笑。
这笑声对于茅五剑而言,都是赤裸裸的嘲笑。
此情此景之下,茅五剑本该羞愧难堪,因此而老脸通红才对。
可是。
茅五剑脸上,却看不到半点应有的尴尬与窘迫,反倒是一脸的云淡风轻,泰然自若,仿佛这事跟他没有半点关系。
直到刘扶摇不再笑了,茅五剑才若无其事的朝刘扶摇问道:
“长公主何故发笑。”
茅五剑这分明就是在明知故问。
刘扶摇意味深长的说道:“本宫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。”
“哦?”茅五剑轻咦一声,不等刘扶摇有所反应,紧接着又说道:“老夫对小世子非常满意,还请长公主早些选一个良辰吉日,择日拜师,让小世子早些启蒙读书。”
“拜师读书?”刘扶摇眼神一抬,随即摇摇头,不疾不徐的说道:“本宫要是没记错,茅大学士刚刚似乎说过,我儿年龄太小,孺子不可教也。”
茅五剑却道:“刚刚是刚刚,现在是现在。正所谓,此一时,彼一时也。”
呵!
刘扶摇轻笑道:“既然茅大学士先前已经明确拒绝,我又怎能再请茅大学士来教我儿读书习字?
不过,我大夏皇朝的文渊阁和翰林院里,饱学之士数量太多,本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请谁来教导我儿……
茅大学士可否推荐一二?”
刘扶摇不紧不慢的说着,仿佛是真的在询问茅五剑的意见。
可实际上,她是故意这么说。
就是故意要气气茅五剑。
刘扶摇一直惦记着,此人刚一见面,就拒绝做她儿子的启蒙先生。
“此事非我莫属!”
茅五剑急不可耐的说道:“何须推荐他人!”
果然。
这茅大学士急了。
刘扶摇则是心情舒畅,神清气爽,但还是摇摇头,道:“覆水难收,我意已决,茅大学士何必强求?”
此言一出,茅五剑已是有些气急败坏,道:
“长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,理当跟陛下一样,一言九鼎,岂能说话不算数,出尔反尔?
难道,长公主今日带小世子不是来求学的,而是专门为了消遣戏弄本学士而来?
士可杀,不可辱!
长公主若不肯让本学士做小世子的启蒙先生,本学士明日一早,就去皇宫门口,直接一头撞死,以死明志!”
茅五剑说着昂起头来,再次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,随即话锋一转,又道:“不过,倘若长公主肯让本学士来教世子读书。本学士定当竭尽所能,将毕生所学,倾囊相授……”
刘扶摇见他这么着急,心中暗笑,调侃道:“既如此,本宫接下来就去一趟工部,让将作监里的工匠们,连夜打造一副上好的棺木送过来,算是随礼。”
这……
茅五剑无言以对,沉默不语。
刘扶摇则问道:“不知茅大学士喜欢哪一种木料做棺椁,楠木还是紫檀?”
茅五剑沉默许久,最终还是决定服软,道:“是我茅五剑老眼昏花,不该因为世子的年龄,而小瞧了世子……还请长公主宽宏大量,莫要怪罪。”
茅五剑一言至此,躬身拱手,当面致歉。
这下。
刘扶摇心里舒坦了,但也没有就此答应让茅五剑来教导李观澜读书习字。
“唉……”
茅五剑眼中满是失落,喟然长叹道:“我堂堂文渊阁大学士,本该明察秋毫,可事到临头,却如此的识人不明,如此糊涂,倒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算了。”
刘扶摇没有搭话。
她知道,茅五剑也就只是感叹感叹,不至于真的跑去皇宫门口一头撞死。
不过。
李观澜却是朝茅五剑眨了眨眼,道:“会很疼。”
茅五剑听到这话,朗声大笑,道:“哈哈哈……未曾想,世子居然担心本学士撞死的时候会疼。”
“年仅半岁,却已是如此的心地善良。”
“真是孺子可教也!”
茅五剑赞不绝口,随即又叹道:“只可惜啊,长公主却不肯让本学士来教导世子。”
刘扶摇朝李观澜问道:“观儿意下如何?”
茅五剑躬身弯腰,陪着笑,腆着脸,摆出一副很是谄媚的姿态,满眼祈求的看着李观澜。
李观澜却道:“茅学士大可不必如此卑微,还是更喜欢你之前桀骜不驯的样子。”
茅五剑神情一僵,老脸瞬间变成酱红色。
刘扶摇则在掩口偷笑。
过了一会儿。
李观澜才朝刘扶摇说道:“娘,不如就让茅先生来教我读书吧。”
茅五剑听到这话,满心惊喜。
可惜,刘扶摇不置可否,只是笑问道:“观儿为什么想让茅大学士教你读书?”
李观澜想了想,找了个很符合自己现在这个年龄和心性的理由,道:“不想他撞死,会很疼。”
刘扶摇赞叹道:“我儿真是天生良善啊。既如此,那就请茅大学士,来做我北境王府的西席先生,教我儿读书习字,不知茅大学士意下如何?”
茅五剑就等着这句话,当即说道:“一言为定!”
刘扶摇点点头。
李观澜对这教书先生也很满意。
在见到茅五剑之前,李观澜心中还稍稍有些忐忑。
担心此人是一个食古不化、冥顽固执的老古板。
跟着一个老古板读书习字,学习过程多半会很无趣。
枯燥无味且无聊。
甚至会因此而留下童年阴影。
但现在。
李观澜已经放下心来。
只因。
通过刚刚那一番交流,李观澜在这个茅五剑茅大学士的身上,看到了随机应变、前倨后恭,见风使舵、威逼利诱,能屈能伸等等一系列独特的品质。
这样的人……
多半不是个老古板。
李观澜忽而有些明白,为何自己的剑神父亲跟母亲商量许久,在文渊阁和翰林院的诸多大学士里,选中这个茅五剑来教书。
也许。
就是因为茅五剑的性格,跟其他的学士不一样。
“茅先生。”
李观澜昂头看着茅五剑,眨眼问道:“要是我娘不肯让你做我的启蒙先生,你真的会跑去皇宫门口撞死吗?”
茅五剑理所当然的回答道:“那肯定不会,我若死了,还怎么去教世子读书?”
此言有理。
李观澜点点头。
茅五剑又道:“本学士虽不会真的把自己撞死,但本学士略懂拳脚。
谁要是去小世子家里做教书先生,本学士就把谁暴揍一顿,一直追着打,等到本学士把他们打怕了,就再也没人敢去教小世子读书,本学士的机会就来了……
你爹李道玄,剑道无双,固然是天下无敌。
可本大学士的拳脚功夫,在文渊阁和翰林院里,也是无人能敌。”
茅五剑神情颇为自傲。
刘扶摇没有反驳。
显然。
茅五剑没有说谎,他是真的有这本事,可以拳打文渊阁,脚踢翰林院。
李观澜当即拱手行了一礼,道:“学生李观澜,拜见茅先生。”
时至此刻。
李观澜已是完全确定,眼前这个茅五剑茅大学士,绝对不是个老古板。
此人不仅不古板,反倒有趣的很。
文能在文渊阁里做大学士。
武能暴揍文渊阁里其他的大学士。
这教书先生……
找对了!
李观澜非常满意。
刘扶摇则在跟茅五剑商量着,要选哪个黄道吉日,最适开蒙典礼。
开蒙礼又叫开笔礼。
在大夏皇朝里,开蒙礼跟长大成人时束发带冠的冠礼;结婚时拜堂成亲的婚礼,以及死亡时入土为安的葬礼,一同称之为人生四礼。
开蒙礼很重要。
哪怕普通人家的小孩,在正式读书的第一天,也会有个开蒙仪式。
李观澜身份非凡,远非普通人家可比。
开蒙礼要根据大夏皇朝的礼法和规仪,隆重操办,还得邀请四方宾客,前来观礼。
数日后。
开蒙礼在东宫举办。
高朋满座,宾客云集。
大夏皇帝刘乾坤早早的散了早朝,带着亲随常侍宁无舌,领着满朝文武,直奔东宫,来到现场观礼。
吉时还没到。
李观澜端端正正的跟茅五剑坐在一起,百无聊赖,瞅着宾客们来回打量。
宾客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闲聊,或是窃窃私语,或是高谈阔论。
热闹得很。
场面熙熙攘攘。
宾客们有说有笑。
不过。
人的悲喜并不相通,李观澜只觉得吵闹。
得益于“耳聪目明”的效果加持,李观澜侧耳倾听时,可以把满堂宾客的话语,全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宾客们闲聊的话题,基本上都是在说李观澜。
有人在惊叹。
有人在感慨。
也有人在质疑李观澜是否真的那么早慧。
还有人在阴阳怪气的说三道四:
“茅五剑那狗东西,还真是善于钻营啊,居然给一个半岁出头的小娃娃做蒙师。这世间,哪有半岁小孩能够读书习字的?只怕他给小世子做蒙师是假,借此机会巴结北境王府是真!”
“堂堂文渊阁大学士,半点风骨都没有,为了高官厚禄,跪舔北境王府,脸都不要了!”
“北境王府为了让那小世子幼年扬名,混到一个神童的虚名,居然做出这种事情,也是够厚颜无耻的。”
“李道玄名满天下,可这事却做得如此糊涂,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。”
……
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
李观澜听得一肚子火,循着声音来源看了过去。
只见那翰林院谢大学士的老婆谢夫人,跟一群妇人站在角落里,阴阳怪气的小声议论着。
“宁总管。”
李观澜朝守在近处的宁无舌说道:“帮我办件事。”
宁无舌笑道:“世子请说。”
李观澜瞅着角落里的谢夫人,道:“去打她一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