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溪边捡到一个人,和他成了亲。
他虽失了忆,可看我满是爱意。
后来他想起从前种种,朗月清风,蹙眉责怪,“杳娘,你该好好学学规矩了。”
那拼了半条命儿子,朝我扔石头,“你坏,不许欺负柳姨娘!”
我看着他俩相似的面庞,突然后悔了。
半人高的孩子急匆匆跑来,用力把我推倒在地上,又挤到柳银朱的身旁。
“姨娘,你没事吧?她是不是又在欺负你了?”
我的儿子恶狠狠地看着我,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。而柳银朱指尖泛红,是她方才驱退下人,非要给我倒茶烫伤。
掌心是刺骨的痛,我低头看去,手掌已经被沙砾划破了。
“锐儿……”
祁锐把头埋在柳银朱的衣裙里,示意不想听我讲话。
而柳姨娘只是看着我笑笑,拍打着祁锐的肩,“锐儿乖,夫人她不是故意的,再者姨娘只是妾室,夫人怎么惩罚,姨娘都能接受的。”
祁谦大步迈进来,却没看我一眼,心疼地牵起了柳银朱的手,“我看谁敢罚你。”
垂眸看我时,眼里满是冷淡,“宋清如,如果端不好自己的身份,就待在自己的院子哪都别去。”
我低声道,“柳姨娘约我出来的。”
柳银朱满是自责地开口,“我看夫人整日待在院子里,怕憋坏了,可没想到……”
他柔情地抚着她手,“你还是这么善良,可有些人根本配不上。”
转头不悦地看着我,“一直在地上倒着,成何体统?若你做不好祁家的夫人,我不介意换一个人来做。”
我那舍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儿子,牵着她另一只手吹气,好像这样她就会马上好起来。
攥紧了手,掌心血肉模糊,膝盖擦伤也疼到了心里。
我何止是站不起来,好像这一生都难以再站起来了。
我好像还沉浸在过去,夫君爱我,儿子孝顺,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。
好像我处处都是错,再也无法挽回什么。
我与祁谦相识,未曾料想是冤孽。
溪边浣衣时遇到了一身褴褛晕倒水边的他,一时同情心发作,将他救了回来。
而他躺了两三天才悠然转醒,醒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。
当时我父亲去世,孤女独居难免遇上混混,而他打跑了欺负我的人,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,愿护我此生安稳。
许是一个人久了,我迷了心答应下来。我陪他一步步熟悉周遭环境,熟悉这个时代,也真正喜欢上了他。
可我心里又在纠缠着,他只是失忆,总有一天会回到属于他的世界里去的。
又在他一寸一寸关怀里败下阵来,侥幸着,万一他永远想不起来呢?
我和他成了亲,很快就生下了一个孩子。
祁锐出生那天,外面一直在下雨,稳婆赶来时有些,而我也有难产的倾向,疼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人捣碎,如坠冰窟心里只剩绝望。
而祁谦冲破了他们的阻拦,一定要进来陪我。我哭他也在哭,说让我受苦了,以后我们再也不生了。
当初的话如今一语成谶,只是失去了曾经的意思。
这个孩子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,因此我格外地爱护他,怕他磕了碰了。
在那之后祁谦也更加的疼我,生怕我受了什么委屈,甚至孩子也排在我的身后。
祁锐长成小豆丁的模样时,两人便一起哄着我。有时胃口不好,父子俩轮番劝我吃一点,祁锐那时还没灶台高,急着说要去给娘熬粥,这样就能多喝两口了。
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?我不明白,或许都是我当初贪心,不该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,最终遭到了报应。
后来祁谦恢复了记忆,第二日便离开了宋家村。
我以为他不要我和孩子了,声泪俱下。
可没过两天他就回来了,还带着我和孩子一起走了。
那时村里的人都在贺我,要去城里享福了。
那时心里喜悦,下意识忽略了祁谦看我时眼里的审视,和并没有藏的很好的挑剔。
他确实是不屑我这种人的,他是上九流的贵公子,而我是田里刨食的农家女,如果他没有记忆,会心甘情愿做我丈夫,可他一切都想起来了。
家族是多么的辉煌,而他也是多么的尊贵。
回家后没两个月,祁谦便纳了侧房,那是他的青梅竹马,如果没有我,那便是他的妻。
而如今他回来了,柳银朱也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他,即便是做侧房。
如果只是随便听到的话本子,那我也会感叹二人的情谊深厚,可现在,他们的幸福全是扎在我心上的刀。
我的夫君以我出身低,教育不好孩子为由,将祁锐送到了柳银朱膝下养着。
素来被成慈爱祁府的老夫人也转了转佛珠,对这种行为默许,
于是我的孩子,回来那天便从姓宋改为了姓祁,没过多久去了柳姨娘那。
还记得他离开我时满脸的不舍,哭成了泪人。
可后来每次见我,眼神逐渐变得陌生,充满责怪,怪我出生低,让他被同窗嘲笑,在同伴面前抬不起头来。
每被嘲笑一回,他就更近柳银朱一分。直到后面旬假再也不来看我,我思念急了,于是偷偷去柳银朱的院子看他。
我看他们父慈子孝,而柳姨娘坐在堂前饮茶。
我躲在窗台下,用力的捂住嘴,怕哭出声,就看不到孩子了。
春日赵老夫人办了场宴,直接交到了柳姨娘手里。
直到宅子里穿红挂绿,我才从下人口中得知,今日有赏花宴。
下人眼底是嘲讽和同情,赵家的夫人,还要从下人的口中,才知道府上的事。
而我走到花园的第一步,就被眼尖的祁锐看到了。
他气势汹汹地把我往外推,“你还嫌我不够丢脸吗?有姨娘在就够了,你为什么要出来让我难堪!”
他为了让我走,什么狠心的话都说了,“都是你!如果不是你勾引爹爹,使计破坏了爹爹和姨娘之间的感情,我就不会有出身这么低的娘!”
眼里满是嫌恶。
我被他的话钉在原地,回不过神来。
而他见我不走,从旁边的花坛里,捡起石块就往我身上砸,就像是在村里时,驱赶别家讨厌的狗。
我被石头砸的头破血流,心却破了一个洞。
“锐儿,我是你娘啊!你看看我!”
柳姨娘见他许久不见,找了过来。看到我的伤口,没有丝毫惊讶,对祁锐道,“锐儿,你要跟娘回去吗?”
祁锐扑进了她怀里,“姨娘,我不去。”
他天真的话语里满是残忍,“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是我娘,我想让姨娘当我娘亲!”
柳银朱看我眼神充满了戏谑,“姐姐,看来锐儿是不跟你回去了,前面有宴会,姐姐要来参加吗?”
没等我说话,祁锐尖叫道,“她不去!我不许她去!”
额头的血顺着流下,滴在眼睫上,模糊了眼前的视线。
我心里急了,我好像看不清我的孩子了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祁谦皱眉,见我狼狈的样子。
想说什么,可转头看到柳银朱,又咽下了。
在宋家村的发生的所有都是个错,如今回来了,一切都该回归原位了。
祁谦招来了下人,“带夫人下去,清理下伤口,不要让她再过来了。”
如今的夫君清风朗月,是我从前不敢偷看一眼的人,他身形如玉,学问也很好,哪里都好,唯一的一点,是他不爱我了。
赵老夫人隔了几日,来了我的院子。
她问我在这里是否习惯,过的如果不好,可以随时来找她。
话锋一转,便说起锐儿来。
锐儿需要一个出生更高贵的娘,这样才能让他仕途坦荡,为他今后遮风挡雨。
所以祁谦来找她,希望将柳银朱抬为平妻,把祁锐过继给她。
可祁锐是我的孩子!我还没死,为什么要把他过继给柳银朱!
我哭到声嘶力竭,而赵老夫人只是冷眼看着。
柳银朱本就是他们定好的儿媳,赵家需要一个助力。
“这事,问过锐儿了吗?”我上气不接下气。
她点了点头,“锐儿同他父亲一道来的。”
“他们就在院外,如果你想见的话,可以见一面。”
祁锐没等人叫,就自己冲了进来,看到我的样子先是一愣,随之而来的就是嫌弃。
柳姨娘永远是端庄的样子,这才应该是他的娘,而不是像我这样,丝毫不懂规矩,让他丢脸!
“我不要你当我娘,我要柳姨娘当我娘!你太没用了,我不喜欢你!”
曾几何时,还是小团子的他依偎在我身边,说无论什么时候,他都不会丢下娘的,将来他要好好读书,考取功名,让娘亲享尽荣华富贵。
可如今他也不爱念书了,只喜欢跟着那些高门同窗玩乐。我劝他温习,他便用书砸我,还说我总是压着他看书,而柳姨娘才是最爱他的,从来不逼他做不喜欢的事。
如今,我舍了半条命剩下的孩子,也要该叫他人娘亲了。
祁谦的语气是冷静自持,“宋清如,让锐儿叫银朱娘,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法子。”
真实出生已经不能更改了,他作为父亲,会为他选一个有帮助的母族。
我突然大笑不止。
他果然如他的名字一般,君子谦和,却从不动情。
想着他对柳银朱温情的样子,不是不动情,只是不再对我动情了。
祁锐被我的笑声吓到,缩进了后面来的柳银朱怀里。他看到她来了,急匆匆地就跑去了。
他们三人,至此终于成了没有旁人打扰的一家。
我笑里满是嘲讽。
“要柳银朱当他娘也可以,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“给我一封和离书,从今以后,祁家与我再无关系。”
向来冷静的祁谦脸上也出现了一起诧异,也许在他眼里,我就是那种高攀上他,并且一辈子都甩不掉的包袱。
刚来赵家时,锐儿还护着我,我想着即便相公现在不爱我了,时间久了,他总会接受那段记忆的,我们会和好如初的。
所以即便赵老夫人再怎么威逼利诱,柳银朱找人把我的腿打断,我也没有想过离开。
后来那跛了些的脚,成了儿子从不与我出门的缘由,那曾经美好的农家生活,成了他们难堪的过去。
可现在不一样了,再也不会和好如初了。
祁锐却是高兴的笑了,“爹爹!你快给她写和离书,快把她赶出我们家!”
可他又变得一脸不悦了,厉声道,“祁锐,这是你娘,谁许你这么和她说话的?”
如果是在从前我听到这句话,一定高兴极了,马上蹦到他身材,叽叽喳喳和他说这些日子受的委屈。
可我现在只有一种荒唐之感,我求了好久的东西,在我不要之后,又被人奉上了。
柳银朱轻轻扯了他的衣袖,那副稍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收了起来,换回了理智的样子,“外面的世道,你一个女子是活不下去的,待在赵家,才是你最好的选择。”
我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,果然换回了祁锐鄙夷的一眼,他和柳银朱站的愈发近了。
我扯了个笑,“和离书给我,以后我们桥归桥,路归路。”
“我从前不知道,原来你这么虚伪,凡事都以最好的选择来做筏子,这个最好的选择又是怎样的好呢?”
“看我的夫君不识我,看我的孩子叫她人娘亲。祁谦,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?”
一旁的老夫人抿了口茶,“既然如娘想走,就让她走吧。”
“让锐儿认银朱做娘亲,也不算委屈了他,小门小户,不懂的也不怪你。”
我从来便知,赵老夫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。
但都无所谓了,我顺利拿到了和离书。
迈出赵府的那一刻,好像有什么从我身体里割舍去了。
我孑然一身来,孑然一身走。
本来想尽快赶回宋家村。
可在城门口,遇到了一个被其他乞丐抢吃的,他奋力护住那半个馒头,即便被打的头破血流也不放手,可还是被抢走了。
他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绝望,我想,若是那道眼睛里有光,该多好看。
我给了他一文钱,让他去买两个馒头。
他接过对我重重磕了头。
可拿着馒头赶回去时,已经晚了。那个把他养大的乞丐,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,全凭最后一口气撑着他回来,看他最后一眼。
于是这样,我便多了个孩子。
他满身是伤,还要坚持先料理老乞丐的后事。我有些不懂,人间的感情,到底是怎么样的,又是靠什么维系呢?连血亲都能翻脸不认,到底怎样才会亘古呢?
我带他先搬进了一处宅子。
那是刚来城里时租赁下的,彼时我还不懂,为什么祁谦把我接来了,却不让我进府,只让我待在这宅子里,我以为这是他为我们准备的家。
所以一桌一椅都很用心。
而我出去买菜一会儿的功夫,回来他就和人打起来了。
我将两个孩子分开,另一个赫然是祁锐。
他张嘴便是自傲,“你这哪来的野种,也敢住在我们赵家的宅子里。”
我皱眉,“这处本就是我赁下的,我想让谁住,就让谁住,这里不欢迎你,你回你的赵府去吧。”
宋南躲在我身后,冲他翻了个白眼。
他眼里满是无措,“娘,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。”
“我不是你娘,你要娘的话,找柳银朱去。”
他表情恨恨,“你当我愿意来这个破宅子吗?如果不是爹让我来,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进这种地方一步!”
我语调淡淡,“那你走吧。”
“你凭什么赶走我!”
“喂,你这小屁孩儿没长耳朵吗?这里是姐姐租赁下的,她想怎么住就怎么住,你上过学吗?知道租赁是什么意思吗?”
我有些诧异于他说的话,倒不是他让我亲生儿子难堪,在迈出赵府的那一刻,我便彻底放下了。只是有些惊讶,一个乞儿为什么张嘴能想到念书上。
“娘亲,你就这样看着这个野种欺负我吗?”他泪眼婆娑。
祁谦脸上有一丝懊恼,他本来把孩子送过来,是想缓和关系,没想到锐儿会和我吵起来。
在他眼里,我平日最宠这个孩子了,为了他,我什么苦都愿意吃,只要能和他见上一面。
祁谦震怒,“锐儿,谁教你这么说话的?满是污言秽语!”
祁锐被父亲突然严厉,吓得不敢说话。
而一家三口的柳银朱姗姗来迟,她把祁锐护在怀里,“夫君,你怎能这么和锐儿说话,吓到了他怎么办?”
而向来对她温柔的祁谦却没有妥协,“男子汉大丈夫,会被一两句话吓到,就不是我祁家的儿郎。如果是他说错了话,该向人道歉。”
宋南却牵起了我手,“不需要道歉,无关的人说的话而已。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,就赶快把他带走。”
“我和姐姐要吃饭了。”
祁锐想起了我曾经细心给他准备的饭食,可到赵府后就再也没有吃过,每次送去,都被他掀翻。
别人家的娘亲从来不会下厨房,这是家里下人做的事。
他从柳银朱的衣裙间探出头,“娘,我也想吃你做的饭了……”
我将菜篮给了宋南,让他先去洗了,他离开前一脸关心地看着我,三步一回头,把我看笑了。
转头后又收起了笑,“你娘不是在你身旁吗,你想吃,就让她回去给你做。”
祁锐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柳银朱。
她脸上的笑僵住,勉强着满是尴尬,“府中厨娘不合锐儿心意吗?”
她自小学的就是琴棋书画女红刺绣,做的最多的,也不过是在祁谦回来后,为他熬了一锅白粥。
一个讨厌的女人生的孩子,有什么资格让她下厨?
“既然没什么事,就请你们离开吧,往后也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生活了。”
“宋……宋清如,我们真的没办法回到过去了吗?”
我对他这个问题,感到满是疑惑。
先毁了这段感情的又是谁呢?说错了好多话,做错了好多事的又是谁呢?
柳银朱眼里闪过了慌乱,“夫君,你在说什么?”
“我们快些回去吧,待会儿让老夫人等急了,她还盼着锐儿去问安呢!”
她搭上了祁谦的手臂,而他用力将她推开,“这是我和宋清如之间的事,你没资格在这里过问!”
而祁锐急忙跑过去把柳银朱扶起来,心疼地替她拍去衣裳灰尘,“爹爹,你怎么能这么对娘亲!”
而祁谦反手给了他一巴掌,“她不是你娘,宋清如才是你娘!”
祁锐哭闹起来,“我不要她当我娘,柳姨娘才是我娘亲!”
他狠狠抓住祁锐,任他怎么哭喊,压下了他肩,“给你娘磕头认错!”
我后退几步躲开,“这位小公子说的确实没错,他既然被过继到了尊夫人膝下,唤她做娘亲也是合规矩的?”
“清如,你一定要和我闹得这么生分吗?”祁谦眼里满是受伤。
我向来读不懂他眼里的深意,现在也不需要懂了。
使劲将几人驱赶出了院子,阖上门前,看到他泛红的双眼。